原标题:胡适论道家五题
作者/盛邦和
1 老子是中国古代的“革命家”。
胡适关于老子道家的评论,可从他写的《中国哲学史大纲》得以管窥。胡适说:老子的最大功劳,在于超出天地万物之外,别假设一个“道”。这个道的性质,是无声、无形;有单独不变的存在,又周行天地万物之中;生于天地万物之先,又却是天地万物的本源。(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北京:东方出版社1996年,第46页。)
老子是最先发见“道”的人。这个“道”本是一个抽象的观念,太微妙了,不容易说得明白。老子又从具体的方面着想,于是想到一个“无”字,觉得这个“无”的性质、作用,处处和这个“道”最相像。(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北京:东方出版社1996年,第47页。)
天道“无为而无不为”。天地万物,都有一个独立而不变、周行而不殆的道理,用不着有什么神道作主宰,更用不着人力去造作安排。老子的“天道”,就是西洋哲学的自然法(Law of Nature或译“性法”非)。日月星的运行,动植物的生老死,都有自然法的支配适合。(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北京:东方出版社1996年,第54页。)
老子的“道”包罗万象,其中有一个耀眼的亮点,就是“革命”。把老子确认为中国古代的“革命家”,是胡适的思想创造。春秋战国时代战乱不休而伏尸遍野,政治败坏而民不聊生,百家蜂起而思潮奔涌。胡适说:“老子亲见那种时势,又受了那些思潮的影响,故他的思想,完全是那个时代的产儿,完全是那个时代的反动。”胡适细读老子五千言,特选以下几句:
其一,“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是以饥。民之难治,以其上之有为,是以难治。民之轻死,以其求生之厚,是以轻死。”
其二,“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若使民常畏死,而为奇者吾得执而杀之,孰敢?”
其三,“天下多忌讳,而民弥贫;民多利器,国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彰,盗贼多有。”
其四,“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
胡适议论:试把《伐檀》《硕鼠》两篇诗记在心里,便知老子所说“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和“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是以饥”的话,乃是当时社会的实在情形。在胡适看来,这些“激烈的议论”,不正反映老子目击政乱民瘼而激起的“革命”心态吗?
胡适觉得话还没有说明白,又补充云:《苕之华》诗“知我如此,不如无生”的话,便知老子所说“民不畏死”,“民之轻死,以其求生之厚,是以轻死”的话,也是当时的实在情形。胡适意在表达:是呵,死固然可怕,百姓连死都不怕了。日子苦到了极点,退让已到了极限,只待破釜沉舟,拼命以“求生”。所谓“向死求生”,就是这个意思吧!
胡适明言直白:人谁不求生?到了“知我如此,不如无生”的时候,束手安分也是死,造反作乱也是死,自然轻死,自然不畏死了。(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北京:东方出版社1996年,第41页。)
2老子“无为”思想新解
老子哲学的核心为道,而道之本性为“无为”。无为方可有为,“无为而无所不为”。“无为”是道之大德、大用,而为天地万物的法则。老子说“自然无为”,把自然与无为作有机连接,以说明天地万物形成、发展与每时每刻的运作,皆自然而然,因循轨迹。无为,不予自然以无理的干涉,体现对自然的敬畏,对规律的尊崇。与此相反,违背无为哲学,无惧宇宙自然,有悖自然规律,则难免自然的报复,获咎受罚。
老子说的自然既是无机的自然即“天地”,也指有机的自然,即“人间”。自然界有其规律,称自然规律,人间社会也有其规律,为社会规律。人既当尊崇自然规律,也当敬重社会规律。体现于政治,即为“无为的政治”,不予无理干涉的政治。然而,老子所处的时代,走着与老子哲学相反的路线:奉行的是有为的政治,列国争霸,战争频乃。执行的是干涉的政治,苛政如虎,民不聊生。
胡适认为:老子“反对有为的政治,主张无为无事的政治” ,这是对他所处时代政治的“反动”。在胡适看来,“凡是主张无为的政治哲学,都是干涉政策的反动。因为政府用干涉政策,却又没干涉的本领,越干涉越弄糟了,故挑起一 种反动,主张放任无为。” 胡适又说:“老子的无为主义,依我看来,也是因当时的政府不配有为,偏要有为;不配干涉,偏要干涉,所以弄得‘天下多忌讳而民弥贫;民多利器,国家滋昏;法令滋彰,盗贼多有”。( 《中 国 哲 学 史 大 纲 》 第 三 编 《 老 子 》 )。
3 道家与中古宗教
胡适说:“中国近世思想的趋势在于逐渐脱离中古的宗教,而走上格物致知的大路。但中古宗教的势力依然存在。‘居敬’、‘主静’、‘无欲’,都是中古宗教的变相。致知是纯粹理智的路,主敬是宗教的路”。胡适又说:“五百年的理学所以终于失败,正因为认路不清,名为脱离中古宗教,其实终不曾跳出宗教的圈子。(胡适:《胡适文存·第三集》,《几个反理学的思想家》,黄山书社1996年第75页。)
胡适在《中国中古思想史长编》中指出:“在秦始皇坑术士之后,汉武帝大求神仙丹药之前,这七八十年中的道家似乎经过了一番刷清作用,神仙迂怪之说退居不重要的地位,而清静无为的思想特别被尊崇,故这时期的道家思想差不多完全等于清静无为的政术。”
胡适认为,道家“信‘道’太笃,蔽于天而不知人,妄想无为而可以因任自然,排斥智故,不敢用己而背自然,终于不晓得自然是什么。”
胡适于《中国中古思想史长编》对道家有如下评价:“道家是一个杂家,吸收的成分太多……遂成了一部垃圾马车;垃圾堆积得太高了,遂把自己的中心思想自然主义的宇宙观埋没了。直到二百年后伟大的王充出来,自然主义才得以从那阴阳灾异符瑞感应的垃圾堆里被爬梳出来,刷清整理,成为中古思想界的唯一炬光。”
4 关于“老先孔后”的考证
胡适注意到冯友兰从《老子》 一书成书年代入手,提出三个证据证明老子在孔子之后。胡适将冯友兰的论据一一摆岀,然后提出己见以反论。
其一,冯说:“孔子以前无私人著述之事”,所以《老子》书是孔子以后的作品,晚出的了。
胡适则认为,冯应该先证明《老子》确是出于孔子之后,然后可以得“孔子以前无私人著述”的前提。不然,就可以说:“孔子以前无私人著述,《老子》之书是什么呢?”
其二,冯说:“《老子》非问答体,故应在《论语》、《孟子》后。”
胡反驳云:这是一个“丐辞”,即前提不存在情况下的武断推论(“丐求”)。这里所丐求的是我们应该先承认“凡一切非问答体的书都应在《论语》、《孟子》之后”一个大前提。《左传》所引的史佚周任《军志》的话,《论语》所引周任的话,是不是问答体呢?《论语》本身的大部分,是不是问答体呢?《论语》第一篇共十六章,问答只有两章;第四篇共二十六章,问答只有一章;第七篇共三十七章,问答只有七章。其余各篇,也是非问答体居多数。
其三,“《老子》之文简明之‘经’体,可见其为战国时之作品。”
胡适说:这更是“丐辞”了。这里所丐求的是我们先得承认“凡一切简明之‘经’体都是战国时的作品”一个大前提。至于什么是简明的“经”体,更不容易说了。“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是“经体”。那么,“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这就不是“简明之经体”了吗?所以这里还有一个丐辞,就是我们还得先承认,“《论语》虽简明而不是‘经’体;《左传》所引《军志》周任的话虽简明而也不是‘经’体;只有《老子》一类的简明文体是战果时产生的‘经’体。”我们能不能承认呢?
胡适反对冯氏“孔先老后”说,而主张“老先孔后”。1 919 年胡适出版《 中国哲学史大纲 )( 上卷 ),设《 老子 》,含《老子略传 》和《〈老子 〉考 》 两节,重点考证老子生平和及《老子》成书情况。
胡适既设《 史记 ·孔子世家 》、《 老庄申韩列传 》有关内容为释老依据,又查悉《左传 》“孟嘻将死,命孟彭子与南宫敬叔从孔子学 礼” ( 昭 七年 ) 一句佐证,提出以下见解:“孔子适周,终在他三十四岁以后,当西历纪元前 5 18 年以后,大概孔子见老子在三十四 岁 ( 西历前 5 18 年,日食 ) 与四十一岁 ( 定五年,西历前511年,日食 ) 之间。老子比孔子至多不过大二十岁,老子当生于周灵王初 年,当西历前 570 年左右” 。
胡适试从“思想体系”上,或“思想线索”上,求证《老子》成书年代。他说梁启超,钱穆,顾颉刚诸学者都曾有这种论证,但“这种方法可以说是我自己‘始作俑’的”。他说《论语》里有孔子颂赞“无为而治”的话,最明白无疑的是: “无为而治者,其舜也欤?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论语》十五)胡适用这段话作出发点,得出结论: 《论语》书中这样推崇“无为而治”,可以证明孔子受了老子的影响。“这就是说,老子和《老子》书在孔子之前。”
胡适认为《老子》有今本,还有古本,“今所传老子的书,分上下两篇,共 八十一章。这书原本是一种杂记体的书,没有结构组织。今本所分篇章,决非原本所有” 。又指出《韩非子》所载《解 老 》、《 喻老 》两篇,“所据 《老子 》像是古本,可供我们参考”。
5庄子的人生哲学
胡适把庄子视为一个达观主义者。他说:达观有多种形式,庄子对于人生的寿夭、生死、祸福等一概达观,而这样的达观,又一概归于命定,至于他的达观主义的思想根据,则是道家心目中的那个天道。
“化其万化而不知其禅之者。焉知其所终?焉知其所始?正而待之而已耳。”这是一句孔子的话,庄子引来说明:天地人间的一切变化全赖天道的运行,天道神妙而不可思议,这区区的“我”,哪有作主的地位?(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北京:东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241页。)
如果说儒家修身为做圣人,那么道家的目标,是想得道成仙,去做一个“真人”。怎样才算真人?“悠然而往,悠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
自由地来往,悠然自得。无始无终,无所牵念。所遇的一切,欢喜承受。忘乎所以,心无芥蒂,如此周而复始,日复一日。自然随顺,不以私心有损大道,不以人力干预天意。这才是真正的“真人”呵。(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北京:东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243页。)
《养生主篇》说庖丁解牛的秘诀只是“依乎天理,因其固然”八个字。胡适说:庄子的人生哲学,也只是这八个字。所以《养生主篇》说老聃死时,秦失道:“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安时而处顺”,即是“依乎天理,因其固然”,就是生死不忧、乐天安命的意思。(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北京:东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243页。)
胡适认为:庄子的哲学主张“出世”,虽然与世人往来,却不问世上的是非、善恶、得失、祸福、生死、喜怒、贫富,一切只是达观,一切只要“正而待之”,只要“依乎天理,因其固然”。这样,庄子虽在人世,“却和不在人世一样,眼光见地处处都要超出世俗之上”,这就是所谓遇万事而超出于“形骸之外”。(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北京:东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244页。)
“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胡适认为,庄子引用这句话颇具深意。人的一生遇到无数的人和事,既有所好之同也有所恶之异,人当于是非、得失、善恶、好丑、贫富、贵贱等种种不同中,舍异求同,寻出一个“同”的道理。(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北京:东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244页。)
胡适说:我曾用一个比喻来说庄子的这个哲学,譬如我说我比你高半寸,你说你比我高半寸。你我争论不休,庄子走过来排解道:“你们二位不用争了罢,我刚才在那爱拂儿塔上(巴黎铁塔)看下来,所谓高低实在没有什么分别,何必多争,不如算作一样高低罢。”他说的“辩也者,有不见也”,只是这个道理。(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北京:东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245页。)
胡适对庄子这种态度持保留态度,他说:庄子的话,初听了似乎极有道理,却不知世界上学识的进步是争这半寸的同异。社会维新,政治革命,也是争这半寸的同异,若依庄子的话,把一切是非同异的区别都看破了,说泰山不算大,秋毫不算小;尧未必是,桀未必非。这种思想固是豁达“高超”,其实却“使社会国家世界的制度习惯思想永远没有进步,永远没有革新改良的希望”。
胡适这样给庄子下定义,他说:庄子知道进化的道理,但他不幸把进化看作天道的自然,以为人力全无助进的效能,因此他虽说天道进化,却实在是守旧党的祖师。他的学说实在是社会进步和学术进步的大阻力。(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北京:东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245页。)
不过,庄子哲学也有建设的方面,譬如庄子认为:天下的是非,不是永远不变的。世上无不变之事物,也无不变之是非。“是”与“非是”,表面上意义相反,其实相辅相成,若没有“是”,更何处有“非是”?因为有“是”,才有“非是”。因为有“非是”,所以才有“是”。故说:“彼出于是,是亦因彼。”(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北京:东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24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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