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英雄软弱一点，女神强大一点，神话会不会更好看？
原标题：如果英雄软弱一点，女神强大一点，神话会不会更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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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是在东方还是在西方，古典神话仍然是当代文学和影视作品热衷的题材。这些古老故事中提出的重要问题，至今仍然是我们要面对的。
对于作家、译者于是来说，古希腊神话百读不厌，同时她也很热衷于阅读各类希腊神话的改编作品。在本期大方live中，她以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珀涅罗珀记》和马德琳·米勒的《喀耳刻》两部作品为例，聊了聊当现代观念注入众神的世界，会产生怎样的化学反应。比如，神话中过去只作为“工具人”出现的女配角们，在改编作品中可以发展出独立的故事线，获得自足自立的艺术生命，而永远忙于征战和探险的男性英雄们，也会呈现出软弱的一面，这些都是古典神话里没有的全新视角。于是相信，神话改编会召唤出更多优秀的写作者，而真正优秀的写作者，往往是“雌雄同体”的。
于 是
作家、译者，著有小说《查无此人》《你我好时光》等，译有《云游》《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时间之间》《美与暴烈——三岛由纪夫的生与死》等。
亚马逊女战士的高跟鞋
我印象比较深刻的几位希腊女神比如说有大家都很熟悉的雅典娜，她是从宙斯的脑袋里面生出来的，而且她是一个处女神，非常特别。还有阿芙洛狄忒，她主司爱、情欲、美丽等等，传说中她是从海的泡沫中诞生的，关于这个泡沫，普遍的说法是天神乌拉诺斯的阳具被抛在海中所产生的。这一点其实有很大的诠释空间，但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看到特别有趣的解读。在希腊神话的12个泰坦神中，还有一位女神我是特别感兴趣的，是记忆女神，也是宙斯的情人，为宙斯生下了九位缪斯女神，她的名字叫作谟涅摩绪涅。
《维纳斯的诞生》（ The Birth of Vinus ），桑德罗·波提切利（Sandro Botticelli，1445—1510）绘
前不久我看了《神奇女侠1984》，神奇女侠可能跟古希腊女神的这个主题并不是特别搭，但是我觉得有必要稍微谈一下。我在看这部电影的时候，眼光就一直离不开神奇女侠的那双高跟鞋，我就会想，她已经有了大长腿，还有从父亲，也就是宙斯那里继承来的神力，但是她这种装扮看起来特别符合主流社会认可的性感美女的形象，好像没有发明出一种特别的属于她自己的女神或者是女战士的形象。其实在所有的古希腊的传说当中，最早吸引我注意力的就是亚马逊女战士。我不希望亚马逊女战士穿着高跟鞋。美当然是一种力量，但是反过来说，如果力量必须来自于性感或美，那就大错特错了。
《神奇女侠1984》剧照
还有一部影视剧最近我在追，就是《美国众神》，是根据尼尔·盖曼2001年出版的同名小说改编的。尼尔·盖曼的创意非常让人拍手叫绝，他说的是世界各地最早的一批移民来到了美国，开辟新大陆，每当有困难的时候，他们就会去祈祷，把他们先祖信仰的神明请到这块新大陆来。但是随着时代的变迁，新大陆上的信仰发生了变化，旧神的力量就一点一点消失了。他们甚至要去开出租车、做殡葬业、甚至是做妓女才能够维持自己的生活。取代这些旧神的，是新时代的神，比如说手机神、电脑神、信用卡神等，出现了一个新的神明体系。
《美国众神》
[英] 尼尔·盖曼 著 戚林 译
读客文化 2017年4月
在根据这本书改编的电视剧中，我们会发现示巴女王的命运格外吸引眼球。示巴女王是跟所罗门王同时代的，是《圣经》中的一个大人物，曾经也算是统治过整个非洲，构建了一种母系社会。在《美国众神》中，她亲眼目睹了恐怖组织ISIS毁掉了她当年在古巴比伦的神像，在故事的后半段，示巴女王被当代的科技神收编了。她恢复神力的办法是什么呢？就是用自己的身体来吞噬那些信仰她的男信徒，可以说是保留或者说借用了古代活人献祭的传统。我就在想编剧的用意何在，因为在所有的神当中，示巴女王这种恢复神力的方式特别的女性化，但是又感觉好像不是很女性主义。
我认为影视剧领域对于女神的改编没有文学领域做得好。这些重述神话的案例基本上都是用了一个套路，就是要把女神的人设改一下，让她们有新的生活、新的性格。这些新人设到底是怎么来的？我觉得跟男权社会还是有很大的关系，包括我前面说的神奇女侠的那种装扮，虽然是一种改写，但是没有彻底改写，还是在男权社会下的审美表现。
古典神话，现代内核
《喀耳刻》这本书可以说在最近改编古老女神形象的这一类创作中是一个佼佼者。喀耳刻这个人物在《荷马史诗·奥德赛》跟奥维德的《变形记》中都有出现，但是荷马跟奥维德在刻画喀耳刻这个形象的时候，重点是完全不一样的，荷马强调的是她作为一个女巫有多厉害，她的魔法有多可怕，而奥维德是在强调她是一个爱而不得的女人，她把她的爱人、情敌乃至有侵略性的男人变成动物，她所有的魔法都是情感驱动的。两千多年之后美国新生代的小说家马德琳·米勒，又塑造了一个新的喀耳刻，她是用一个神话中的女配角串起了大半个古希腊神话，把包括普罗米修斯、雅典娜、赫尔墨斯、美狄亚、米诺陶诺斯等人物全部都串起来。可以说这次改写的尺度是很大的，她不仅改写了喀耳刻整段的生命历程，还改写了很多人物关系。
《喀耳刻》
[美] 马德琳·米勒 著 姜小瑁 译
中信出版·大方 2021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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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耳刻生下来就被大家判定为是一个没用的、不讨喜的存在，她通过自己的努力来获得了魔法，然后靠自己的意念把这个能力扩大。所以《喀耳刻》这个故事首先传达的是对自我存在价值的认定，而这个自我价值是不屈服于大众的审判的。所谓的大众到底是什么呢？讲白了，就是一个很残忍的神的世界，一大堆傲慢的神，然后还有一个冷酷无情的原生家庭，喀耳刻的母亲虽然也是一个仙女，但是没什么觉悟，她的姐妹又虚荣又暴力，这些女性在父权压制下被扭曲。
马德琳·米勒对于喀耳刻的改写，还有一个地方很有意思，就是她始终有一种自我反省的态度，比如说她施展魔法把她当年特别恨的一个仙女变成了一个蛇怪，但是后来她知道这个蛇怪作恶人间就产生了懊悔之心，甚至在书的最后半段，她要特地去终结这个怪物，让自己的良心得到抚慰。像这种自我反省的态度、自我改正的行为都是古老的神话中没有的情节，人物的内心也不太会有这样的演变，所以你可以说，这个新改写的喀耳刻有现代人的自省意识，有行动力，勇于掌握自己命运。
女神与织布机
《喀耳刻》这本书有一个很妙的地方，就是它不仅把喀耳刻写好了，而且顺带着还把很多别的女神的形象也改写了，包括奥德修斯的妻子珀涅罗珀（ 也译作“佩涅洛佩”）。我们也可以比较一下对珀涅罗珀不同版本的改写，我个人认为历史上最成功的一次应该是玛格丽特·阿特伍德2005年的作品《珀涅罗珀记》。
《珀涅罗珀记》
[加拿大]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 著 韦清琦 译
重庆出版社 2020年8月
阿特伍德在这本书里用珀涅罗珀之口提出了很多尖锐的、具有女权意识的问题，比如说最主要的那12个女仆为什么必须被吊死呢？再比如说为什么海伦不受到惩罚呢？她明明虚荣、自私又疯狂，让那么多人受苦。还有，当奥德修斯一路上同那么多仙女发生关系时，大家却始终在怀疑他的妻子，也就是珀涅罗珀有没有在宫里恪守妇德。事实上她做了些什么呢？这位女王，她因为男人不在，要学习怎么样经营管理这个王国，怎么样做买卖，还要帮助农民去检查农庄，她希望的是奥德修斯回来的时候能够赞美她：珀涅罗珀，你的价值抵得上1000个海伦。
马德琳·米勒和阿特伍德这两本书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挑选了织布机作为一个重要的道具。阿特伍德提出了一个问题，珀涅罗珀为什么会喜欢纺织呢？其实并不是因为她有很好的手艺，而是因为她作为一个女人，一个地位很高的女人，在那个王国里无所事事，没有办法找到她自己存在的价值，所以才会迷恋上纺织，因为做这件事看起来又符合她的身份，又能够打发时间。米勒更加聪明，她用纺织机串起了喀耳刻和珀涅罗珀两个女人，她们两个人都是古希腊神话中以织工而闻名的，而且共有过一个男人，就是奥德修斯。在米勒的改写中这两个女人没有成为情敌，而是成为了可以交心的朋友。
优秀的写作者是雌雄同体的
对于我来讲，世界各国的作家对于神话的改写次数越多，方法越多，我对于神话的兴趣也就越浓。喀耳刻也好，珀涅罗珀也好，这些女性本来是配角，但是在现代语境下面，她们站到了舞台的中央，从她们眼中看到的世界跟以前是不一样的。尤其是那些传说中的英雄，这些男性英雄会在新的语境中变得可笑，或者暴露出他们骨子里的一些软弱，而这些恰恰是真实的一面， 换言之，我觉得这些具有女性意识的作品并没有把重点放在两性对立上面，而是让传统故事中的男性英雄和女性配角都获得了越来越真实的人性，女性不会再作为男性英雄史诗里的工具人或者附属品，不再是仅仅为了衬托男性的英明伟大而存在，而是有一种自足自立的艺术生命。
这让我想起伍尔夫在一百多年前说过，真正优秀的女性写作，不应该被愤懑、嫉妒、讨好这些负面情绪而扭曲，而是应该去提供男性作家所不能够提供的视角和细节。 我觉得改写史诗、改写女神这件事情，一定会召唤出更多优秀的写作者，而真正优秀的写作者都是雌雄同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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