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季花开
原标题：月季花开
黄海子
和爱在给她的那盆月季浇水，月季的泥土下埋着汶川地震时从别人手里接过来的一听罐头。或许是那听罐头腐烂后太滋养月季，月季的每一朵花开得都硕大而又充满生命力，而且每一朵都想竭力地把每一个细节展现出来，就连花瓣上沾染的一点滴的尘埃，都那么纤毫毕现。
和爱每一次浇月季，浇着浇着，思绪就会回到那个让人恐惧和悲痛的时间点。
这么多年了，她一直都这样。看着盛开的月季，她有时候甚至会混乱自己的思想——难道生命会以不同的形式展现？比如那个年轻人，以一听罐头的形式呈现，而罐头，则以每一朵月季花的绽放来表达对生命的热爱？
和爱一直在责备自己的无奈和无能。如果那一刻，她不停在路边歇息，不和那个年轻人打招呼。如果那一刻，她不去理会他。那听罐头，依旧会在那个年轻人的车上，他也不会因为瞬间来的余震震下来的山石而丧失生命。
但是不管怎么责备，和爱始终忘不了那一幕，那一幕始终就像刚刚发生，以至于她浇着月季的手也在微微发抖。
那是从地震灾区回家的路上。
或许是因为连续不断地来往灾区，不停地运送救灾物资，在灾区路上奔跑的人都特别疲惫。但是每一次抵达灾区，就又燃起了精神，总想快些赶回平安的地方，再次拉上灾民急需的物资，快速地冲进灾区送到他们手中。
和爱清楚地记得她这是第五次去往灾区了。在卸完物资回走的路上，身心的疲惫和灾难留给人的景象，使人像跌落进深水潭一样，水从脚底一直淹没了脖子，然后感觉就要淹没整个脑袋——她不能再往前行了，她需要找一个相对宽阔安全的地方恢复一下精神，镇静一下情绪，哪怕就是三两分钟的小憩。
她清楚地记得，再转过两个弯，就有一个相对比较宽阔的地面，那里是可以小憩一下的。
和爱从后视镜里看着有辆黑色的轿车一直跟着她，她不想让那辆轿车超过她。因为她开车不喜欢把所有的车窗关闭，那样会给她有呼吸不畅的感觉，特别是在看到一幕幕因地震造成的凄惨景象后，她更不愿意关闭车窗。她总觉得车窗开着，还能感受到有几丝空气让自己得以行动，也能感受到自己还有生命。但如果让后面的轿车超过自己，车过后扬起的灰尘和本来天空里就漂浮着的褐黄的尘土，会搅毁了车里看似还干净的空间，那样就会破坏车内的空气，会让自己在下一秒突然失去意志。
还好，离可以小憩的地方并不远了，和爱轻轻踩了踩油门。
转过一个弯，再转过一个弯。终于到了较为宽阔的地带。这个地带看似宽阔，但在驾驶室一面依旧是耸立的峭壁，只是这一节公路要比平常的宽出两个车道而已。
和爱将车驶入开阔处，靠了边。她的前面已经停有几辆车在那里歇息。估计车里的人也很疲惫了，全在车里休息，车外没有一个人。和爱停好车，放倒座椅，也准备小憩一会儿。为了安全，她把先前放下来的车窗又升了上去，只留了一个手指宽的缝。
她在放倒椅子的那刻间，后视镜里，一直跟在后面的黑色轿车也停在了她车后不远的地方。
和爱刚在椅子上躺下，她的车窗被人敲响了。她隔着车窗瞥了一眼，是一个还带着稚气的年轻人，大概有十八九岁的样子。和爱确实是太疲倦了，心里升起一些不快，没搭理他。那个年轻人见没有理他，又继续敲打车窗。和爱有些恼怒了，在车子里哼了一声：“啥子事？”或许是声音不够亮的原因，年轻人并未听见，继续敲打车窗。和爱一下坐了起来，降下车窗，带着怒火没好气的：“啥子事？”年轻人见和爱降下了车窗，也听到了和爱的怒火。但他赶紧堆了一脸笑容，只是这笑容怎么也遮不住他的疲惫：“孃孃，听口音，你也是重庆人哈，我是重庆江津的。是楞个（这样）的，我口渴得不行，车上唯一的一瓶水出来时遇到的一个人，他渴得不行，我就把水给了他。”年轻人舔了舔嘴唇：“不过，现在我实在是干渴得不行，你有水吗？”
和爱的怒火突然被年轻人舔嘴唇的动作熄灭了，她知道在这种环境里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年轻人肯定是把自己的水给了别人。
她知道自己车里还有两盒牛奶，这是她要穿越灾区必需的生活保障，但她看着年轻人干裂的嘴唇，想都没想，就从杂物盒里拿了一盒牛奶出来给年轻人。年轻人接过牛奶，谢都没来得及道，撕开纸盒，直接就喝了起来。
和爱再次升起车窗，不再理会年轻人，自顾自地又倒在椅子上。太疲倦了，她必须得赶紧休息会儿。可她刚闭上眼不到一分钟，车窗再次被敲响了。和爱实在太疲倦了，只在敲打里虚睁了一下眼——还是那个年轻人。
那个年轻人手里举着一盒罐头，示意她降下车窗。和爱机械地降了一点车窗，那个年轻人把罐头从车窗外递了进来，和爱有些迷糊，听不进年轻人说的啥，只是迷迷糊糊地听到“……饿了，这个可以充饥。”
和爱是在车子的摇晃和那个年轻人声嘶力竭的喊声里清醒过来的。她听到年轻人在喊，又地震了，又地震了，山上在垮大石头了，大家快跑啊。
她本能地打燃汽车，跟着前面的车辆冲了出去。在那一瞬间，本能地又望了望后视镜，她看见那个呼喊地震又来了的年轻人，刚钻进那辆黑色的轿车里，一块巨石，却呼啸地砸向了那辆车……
和爱看着仪表台上的罐头，脑袋里一片空白。机械地踩着油门，手里的方向盘一点都不听手的使唤，好几次都差点和对面来的车撞到了一起。眼前是余震和车辆驶过扬起的褐黄色尘土，扬起的尘土像要把天日完全地调配成一种让人孤独、恐惧和绝望的颜色……
和爱回到家就把那听罐头放进了冰箱。
冰箱里那听罐头终究抵不过岁月的撕扯，自己在冰箱里慢慢就耗尽了自己的生命。
和爱想要留住这些年和罐头在一起的日日夜夜，她买来个花盆，把罐头埋在花盆的土里，然后栽上了一株月季。她本来喜欢玫瑰的，但她觉得玫瑰的花期太短了，不如月季长。
和爱每一次浇灌月季，除了回忆和悲伤。看着那些一朵一朵随月份依次开着败着花，她总觉得生命除了轮回，还有别的更好的出处。
她看着越来越蓬勃的月季，她想——是时候找个空闲的时间，再找一处空闲的山坡，把月季移栽出去了。
和爱憧憬着——等月季铺满那个山坡时，那个山坡，一年四季都会被生命喧嚣着，热热闹闹的。
（作者系重庆市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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