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州诗词地理丨孤鸿、暮雪与夕阳，李商隐的郑州独白
公元835年深秋，暮色如纱，笼罩着郑州夕阳楼。22岁的李商隐独自踏上吱呀作响的木阶。两年前，刺史萧澣修建此楼时，曾与他指点江山，意气风发；而今楼台依旧，人踪已渺，唯见一只孤鸿掠过天际。
他提笔挥毫：“花明柳暗绕天愁，上尽重城更上楼。欲问孤鸿向何处，不知身世自悠悠。”这短短数十字，如同一枚枚冰冷的钉子，将诗人漂泊无依的宿命与这座城深深钉在一起。
二十多年后的一个冬夜，他又在郑州郊外写下“如何匡国分，不与夙心期”的绝笔，为这座浸润了他生命悲欢的城池，留下一声穿透千年的叹息。
李商隐公园 马健 摄
孤鸿之叹
李商隐，字义山，号玉溪生、樊南生。祖籍怀州河内（今河南沁阳），后随祖辈移居荥阳。与众多文坛巨擘相似，他天赋异禀，“五岁诵经书，七岁弄笔砚”。三岁左右随父李嗣赴浙谋职，可未及十岁，父亲便在异乡溘然长逝。孤儿寡母扶柩千里，一路颠沛流离回到荥阳故土。身为长子的他过早扛起了养家重担，“佣书贩舂”——替人抄书、出卖苦力舂米，在昼夜劳碌中尝尽世态炎凉。成年后，回首这段辛酸岁月，李商隐写下：“四海无可归之地，九族无可倚之亲。”可谓字字锥心。
背负光耀门楣的重压，李商隐唯有苦读不辍。他在《上汉南卢尚书状》中自述：“某材诚漏薄，志实辛勤，九考匪迁，三冬益苦。引锥刺股，虽谢于昔时；用瓜镇心，不惭于前辈。”其志坚毅，可见一斑。
少年时，他前往洛阳寻求机遇，凭借《才论》《圣论》两篇雄文震动文坛，得遇贵人——朝廷重臣、文坛领袖令狐楚。令狐楚惜才如命，不仅聘他为幕僚，倾心栽培，更待之如子，悉心教导，慷慨资助。彼时李商隐擅长古朴的“古文”，而晚唐官场主流是华丽对仗的骈文，这正是令狐楚所长。于是，令狐楚亲授骈文秘技，为其铺就科举之路。
然而，唐代科举，才华仅是基石，人脉背景往往更为关键，“行卷”“请托”之风盛行。李商隐空有满腹经纶，却无显赫家世与有力奥援，屡试屡败。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恩师之子、好友令狐绹，借父亲之势，早早金榜题名。
大和九年（835）深秋，仕途困顿的李商隐重登郑州夕阳楼。挚友萧澣再遭贬谪，悉心提携他的长辈崔戎亦已病逝，理想与现实间的鸿沟令他倍感苍凉。眼前“花明柳暗”的秋景，在他眼中尽染愁绪：“花明柳暗绕天愁，上尽重城更上楼。欲问孤鸿向何处，不知身世自悠悠。”诗中“花明柳暗”的倒置（一反惯常的“柳暗花明”），由明转暗，正是其心绪沉沦的绝妙隐喻。登楼所见孤鸿，既牵动他对远谪好友的忧思，更照见自身同样孤寂飘零的身世。其悲凉，更甚孤鸿。
李商隐公园笔砚龙韬雕塑 马健 摄
明珠蒙尘
转机出现在两年后。在令狐父子的鼎力相助下，李商隐终于进士及第。然而命运弄人，不久恩师令狐楚病逝，他失去了最坚实的政治倚靠。料理完恩师后事，李商隐接受了泾原节度使王茂元的招揽，并娶其女为妻。这一抉择，将他彻底卷入晚唐持续近四十年的“牛李党争”漩涡，更在史书留下“背恩”“无行”的污名。
令狐楚属“牛党”核心，李商隐作为其门生，自然被视作牛党中人。而王茂元与“李党”领袖李德裕交厚。这桩婚姻被时人视为对恩师及其阵营的背叛，不仅使其声名狼藉，更令仕途雪上加霜。
当时，中进士后需经吏部试方能授官，李商隐却在复审中被黜落，只得重考。虽最终得官，但职位卑微，不久调任县尉，又因上司苛责愤而辞官。第三次授官考试后，刚任秘书省正字，母亲去世，守孝三年。孝期未满，岳父王茂元又亡故。靠山尽失，李商隐从此辗转于各方幕府，终生沉沦下僚。
《旧唐书》载其“俱无持操，恃才诡激，为当涂者所薄。名宦不进，坎壈终身”。李商隐的一生，是漫长的“宦游”。他的足迹遍及相当于今日十多个省份，在晚唐崎岖的道路上，于希望与绝望的轮回间跋涉，将种种思绪烙印在诗行。
唯一慰藉是与妻子王氏的深情厚意。一次小别，他写下缠绵诗句寄内：“东南一望日中乌，欲逐羲和去得无。且向秦楼棠树下，每朝先觅照罗敷。”恨不能追逐日神车驾，每日最早将晨光映上爱妻面庞。
李商隐39岁时，爱妻病逝，予其致命一击。世事维艰，诗歌成为他后半生唯一的光源。他创作了大量深情绵邈、朦胧哀婉的无题诗，如“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等，以幽微窈眇的心灵之光，烛照后世读者的情感归途。
李商隐公园锦瑟景墙 马健 摄
幽居绝笔
大中十二年（858年），李商隐罢废盐铁推官，回到郑州闲居，不久病逝。暮年选择归居郑州，足见其内心深处，对此方故土的眷恋。
据近代学者张采田《玉溪生年谱会笺》考证，这一年他曾寄诗《寄在朝郑曹独孤李四同年》给四位昔日同榜进士：“昔岁陪游旧迹多，风光今日两蹉跎。不因醉本兰亭在，兼忘当年旧永和。”昔日同游盛景犹在，如今风光人事皆已蹉跎。若非旧物尚存，恐怕连当年兰亭雅集般的意气风发也已被遗忘。诗中虽有对友人疏离的淡淡幽怨（清代纪昀谓之“朋友相怨之诗”），但更深沉的是诗人对自身寥落境遇、坎坷一生的无限慨叹，语极含蓄，哀婉深挚。
其绝笔诗《幽居冬暮》亦作于此年：“羽翼摧残日，郊园寂寞时。晓鸡惊树雪，寒鹜守冰池。急景忽云暮，颓年浸已衰。如何匡国分，不与夙心期。”
作为生命终章的灵魂独白，李商隐回望一生，悲从中来。
首联以“羽翼摧残”的鹄鸟自比，哀叹壮志未酬，仕途折翼，只能困守寂寞郊园，了此残生。
颔联“晓鸡惊树雪，寒鹜守冰池”，清人姚培谦解读其中深藏寄托：晓鸡鸣晨，是指诗人仍有进取之心，寒鹜守池，是指仍不改操守。纵然诗人内心坚守，却终究退居困顿，理想与现实的残酷撕裂，更添悲怆。
颈联紧扣“暮”字，冬日白昼苦短，暮色倏忽而至，长夜将临。“急景”写出时光无情与生命衰颓的急迫感，盛年不再，衰朽浸透身心。
情感至此，自然引出尾联的诘问与慨叹：“如何匡国分，不与夙心期。”——为何我空怀匡扶社稷之志与应得之分，却终此一生，也未能与少时夙愿相逢？这直抒胸臆的十四个字，凝结了诗人毕生的憾恨、悲愤与无奈。
李商隐墓 马健 摄
如今，在郑州荥阳市豫龙镇苜蓿洼村南，一座以李商隐墓地为依托的文化公园默然矗立。当游人驻足凝望，耳畔仿佛仍能听见那穿越千年风霜的孤鸿哀鸣。那是李商隐叩问命运的回响，也是他与郑州这片土地最深沉的羁绊——孤鸿掠影，残楼夕照，暮雪寒冬，共同凝固成一个漂泊诗魂的郑州独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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