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读人话旧|卑尔根的贝多芬
对于我这样初中音乐课是乡村数学老师教的——他当年的保留曲目是《采茶舞曲》《好一朵茉莉花》和《军港之夜》,高中时最多接触了《绿岛小夜曲》还有数曲邓丽君的标准乐盲来说,可想而知古典音乐于我距离之遥远了。在我心目中,发誓要扼住命运之咽喉的贝多芬就只是一位励志少年的“楷模”,据说他有句名言叫做“人啊,你当自助!”,而这个“人啊”的句式除了让我想起戴厚英的《人啊人》,就再也记不起它是否出自罗曼·罗兰的《英雄传》了。
可能正是出于某种“找补”的心态,在大学时代,我一度对美学抱有浓厚到痴迷的兴趣。这一方面当然是因为我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哲学系上学,但同时我也听信了,没有任何艺术修养为基础的美学是“空头美学”。大部分是因为这份小爱好的推动,我开始留意一些艺术史和鉴赏类的通俗书籍,诸如普及西方美术史的迟轲、介绍印象派艺术的邵大箴、著述中国绘画史的滕固和王伯敏,就是这样进入我的视野的。至于音乐,我只记住了一本书的名字:保罗·亨利·朗格的《十九世纪西方音乐文化史》,那是在长春的一次特价书市上与郭绍虞的《沧浪诗话校释》一起得到的。
很多年前,在紫金港的一个悠长的秋日午后,那个电视还是有线的时代,十有八九是在埋头做翻译的间歇,我打开了电视机上的免费点播音乐频道,看到目录上有小泽征尔指挥的卡拉扬纪念音乐会,就打开链接播放了起来。必须承认,那是我第一次完整地“欣赏”一场音乐会。那一次的聆听有两个“后果”:一是我从此能够“听”,尤其是能够“听下去”古典音乐了;二是那个著名的“贝小”,无论后来听过多少不同的版本,我都以在“华数”上听到的这个小泽指挥、穆特演奏的卡拉扬纪念版为最佳。而“所有”的古典音乐曲目中,我都推“贝小”为“最佳”。
“支撑”我后一判断的还有个理论根据,那就是列奥纳多《音乐之流》中的一席话:“贝多芬的作品为小提琴提供了施展才能(为它的灵敏性和神奇的、感人的声音)的最广阔天地。这首乐曲的第一乐章和最后一个乐章为杰出的演奏家提供了立足之处,而在慢乐章中,出现了高耸入云和欢唱的小提琴乐音;它极其丰富,但绝不令人感到厌烦。贝多芬的其他作品很少像这部协奏曲一样,具有如此透彻的宁静气质。在这部作品晴朗的天空中一丝一毫也看不到他心中阴郁绝望的乌云,看不到他喜怒无常的心绪的任何阴影。”
此后一段时间中,贝多芬就成了我电脑上的“常客”,虽然仍然是那种茫无头绪的“漫听”,有一阵子我曾经把“贝小”和另外几个“小”放在一起听,也曾经反复“比较”齐默尔曼和阿劳的《皇帝》,当然结果是什么也没有“比较”出来。直到一次偶然得到比较文学学者叶扬教授的《覆水年华》,读了其中的“《失乐园》中得乐园”一文,里面有这样的妙句:“读罢《失乐园》之后,(如果觉得意犹未尽)最适宜的莫过于贝多芬的《A大调第七交响曲》,我推荐小克莱伯指挥维也纳爱乐乐团的版本(德意志唱片公司1976年录音)。”
从此以后,我的古典音乐之“旅”就“抛却”了“贵族”阿劳和“教授”伯姆,进入了小克莱伯阶段。我把网络上能够找到的小克的所有录音都听了,从具体的影像中感受了小克从意气风发到龙钟老迈的令人唏嘘的指挥历程。令人印象深刻还有小克的纪录片Traces to Nowhere,有人形象地将之译为《雁过无痕》。2018年“十一”的那天,我在柏林最大的图书和唱片卖场杜斯曼,眼花缭乱之余最后只选了一张古典音乐CD,那就是小克的“贝七”。
不知什么原因,在“饕餮”各式贝多芬的过程中,有意无意地,我总是“回避”着大神卡拉扬。但是,无论如何,卡拉扬的《命运》似乎是“回避”不了也无法回避的。在我决意离开杭州转到海上任教那年中的某天,刘小枫教授到访浙大,研究所的同仁一起在金都饭店聚餐。席间我聊到了曾经到“浙里”求职未遂的哈佛博士陈维钢教授,并叙说了当年在西湖边见证那个过程的遭遇以及对这位八十年代的标志性人物的印象。不想小枫教授听了我的述说,也兴致勃勃地回忆起他和陈维钢相识的过程。那是卡拉扬1979年首次访华,当《命运》的声音刚响起时,正在重庆四川外院的电化教室收看电视直播的小枫同学听到前排有一位小个子率先哼哼了起来,小枫同学心想此人可不简单啊!——比他先哼哼起来的正是陈维钢同学!
如果说古典音乐的“入门”还可以由某种偶然的契机造就,那么它的“进阶”就几乎没有什么捷径可抄了;我这里的“入门”只是指能够坐着听下去,在这个意义上,我不知是应该为自己能够“坐着听下去”贝多芬的晚期弦乐四重奏而感到自豪还是感到惭愧。无论如何,当想起“村上和小泽谈音乐” 中,小泽在村上的穷追不舍下几乎难以招架,而只好说:音乐只是一种感觉,用不着也无法分析得那么琐细,虽然知道自己全无资格,我还是忍不住地笑了出来。相形之下,今年年初在古典音乐频道逐集听过的“大熊”蒂勒曼和老帅哥凯泽那个题为“聆听贝多芬”的对谈则只能以惊艳来形容了。
费希特说,一个人选择什么样的哲学,要看他是什么样的人。此话一定也在相当程度上适用于音乐。例如,我总是喜欢《英雄》胜过《田园》,这也能够解释自己对于老贝的几个《序曲》之情有独钟。2017年暑假,我从浦东坐荷航的班机取道阿姆斯特丹转卑尔根。十多个小时的航程中, 我一直“循环”播放阿姆斯特丹皇家管弦乐团首席指挥Daniele Gatti指挥的《艾格蒙特序曲》和罗大佑的《将进酒》,这才勉强支撑我飞到了阿城。顺便说一句,在《英雄》的各式版本中,我对阿巴多最后一次在瑞士卢塞恩的那场印象最深,无论在事实还是规范上,都推为“绝唱”。
进入微信时代之后,我也关注了若干古典音乐的公众号,有时也会转发别人转发的曲目。有一次,在大学时低我两届,却因为因缘巧合成为室友的黄易澎君给我留言:你转发古典音乐曲目,那么你有听音器材吗?看我支支吾吾抹不开的样子,易澎君二话没说就从网上给我下了一套入门级的蓝牙音响。于是,每当我在图书馆的研究室(其实是图书室)工作到夜深人静的时分,就会请出老贝来陪伴我。
曲目是现成的,古典音乐频道上有俯拾皆是的老贝,但我听得最多的是富特文格勒的《贝九》,直到王齐教授向我推荐Günter Wand的版本,原因当然是这是叶秀山先生喜欢的版本!神奇的是,我虽然早就从王教授的文字中知道叶先生最喜欢柏辽兹的《幻想》,但却一直要到王教授追念叶先生的那篇文字之后,才听进去了《幻想》,而Wand的《贝九》,却似乎一下子就“听进去”了。
在似乎一切都已经数码化的时代,不要说黑胶唱片,就连CD据说也都快要成为“古董”了。但是,如同自己对于纸质书的“执念”,偶尔在有见到CD的场合,我还是会难忍手痒,随机地入手几碟。有一年我曾经在诸暨书城见到莫扎特的器乐协奏曲组碟和马勒的艺术歌曲,有一次还委托钢祥小友在网上代下了盒装的理查德·施特劳斯和施瓦茨科普夫。印象中很深的一次是在卑尔根的旧货市场,在为一位紫金港校区的朋友寻找“圣乐”的同时, 我也寻觅着合适自己的古典音乐旧CD。但是,如同那年从中研院近史所辛苦复制并海运到杭州的那堆文史资料,我一直要到搬离杭州办公室时才重新开始整理,这样那样拣淘来的零落的CD片我基本上也都是胡乱塞在书架上,而从来没有认真听过。
大约两个多月前的一天,我偶然从书架上整理出这些CD,想起暑假时在同事方旭东兄位于桐庐富春江畔的山房里见到的那种壁挂式简易CD机,就委托何松旭君从网上下了一台,等机器到了,我破天荒地自行“组装”了起来,并从那一小堆CD中选出了一张,那正是我从卑尔根旧货市场淘到的甄健豪(Kenneth Jean)指挥斯洛伐克交响乐团演奏,西崎崇子(Takako Nishizaki)司职小提琴的“贝小”。虽然播放设备极其简陋,但也许一是拜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之所赐,二是乐团本身的水准和风格,从中传出的那“神奇的、感人的声音”,那“高耸入云和欢唱的小提琴乐音”,仿佛一下子把与老贝有关的所有过往的记忆都带回到了我的面前,让人既无比宁静,又难以自已。 惊讶之余,我就把这张貌不惊人的CD拍图传送给了旭东教授,据说艺术品位不错,也曾经是枚文艺青年兼发烧友的方兄淡然地回复我:“Naxos是个不错的厂牌,企鹅品鉴给过很多好评的古典CD平价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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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应奇,系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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