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这么多争论都不在同一个频道上？
原标题：为什么这么多争论都不在同一个频道上？
我在之前的札记里曾提到，观念可以简化世界，但也会带来对现实的遮蔽。近几年比较明显的观念遮蔽，主要有两种：
一种是从民族国家的观念出发，把民族国家所打造的政治空间当成了思考一切问题的范型，我称此为“封装式思维”。（原文链接）
另一种是从（无论哪种立场的）价值预设出发来解读事实，结果就是事实在价值预设的透镜下，被各种扭曲，我称此为“预设式思维”。
民族主义除了凝聚人心，还有提供正当性的作用。这个话题得多解释几句。
任何行政系统在依照规则干活的时候，都要师出有名，下级干活的时候，所奉的“名”就是来自自己的上级，上级所奉的“名”则是来自更上级，层层向上追溯，追溯到最顶点的时候，就是最高权力所在，那里也就是正当性所在，它提供了下面所有的人干活时所奉之“名”。
从原则上来说，这个最高权力具体在谁手里呢？过去，是在君主的手里，就是“君主主权”；在现代，则是在“人民”的手里，这就是“人民主权”。而“人民”，则是“想象的共同体”的故事所打造出来的。
图 | 霍布斯于1651年发表的英文版《利维坦》卷首图，人民构成了国家的“身体”
也许你还要继续追问，“人民”统治的目标是什么呢？“人民”要追求些什么呢？“人民”不再有上级了，所以它的目标不会再是完成上级的命令了，它所追求的只能是某种理想。
这个理想又需要通过另一个故事表达出来，故事的内容可能是追求个体的自由，追求人类的普遍解放，或者追求对传统的保存，等等，具体是什么无所谓，反正得有个具体的故事内容。
这个故事就是我们很熟悉的一个东西：意识形态。自由主义、保守主义、社会主义等等，都是意识形态——或者说那个故事——的一种形态而已。
说到这就明白了，“人民”的另一个名字就是“民族”，民族主义的故事打造了想象的共同体，但是这个共同体究竟要追求什么价值方向，还是未定的；原则上来说，它可以追求自己所认同的任何价值方向，只不过是还需要一个意识形态的故事来把这个方向给说明白。
简单总结一下就是，意识形态的主义提供价值方向，但并不直接带来认同；民族主义提供认同，但无法直接说清价值方向。
所以，我们通常所说的民族主义，它和自由主义、保守主义、社会主义等等意识形态的“主义”，是两个不同领域的事情。这也是为什么我在讨论了民族主义对事实的遮蔽之后，还要再讨论一下意识形态对事实的遮蔽。
在这次疫情当中，国内网络上的争论极为激烈，但是很多争论都是除了情绪宣泄，没有任何知识增量。
之所以出现这么多无意义的争论，有些因为上一篇札记“为何今天的网络上充满戾气？”（点击阅读）里面所说的“信息茧房”，导致人们丧失了理性辩论的能力和意愿，还有些就是因为两种不同领域的争论了。
网上经常可以看到，争论中一方的各种表达，基本上是基于民族主义的，另一方的表达，基本上是基于自由主义的。
虽然它们都是某种“主义”，但并不是一个领域的事情，我们可以打个比方，保守主义和自由主义之争就像是黑白之争，民族主义和普遍主义之争就象是上下之争，那么，自由主义和民族主义之间的争论，差不多就是一方在高呼“白色好”，另一方在高呼“上边好”。
图 | 基于Hans Slomp的理论的欧洲政治光谱，来源维基百科
自由主义者没有意识到，民族主义并没有特定的价值取向，但是在争论中，可能会让对方被迫采取一种对立的价值取向；民族主义者也没有意识到，自由主义并不一定据斥对民族的认同，但是在争论中，可能会让对方被迫进入对认同的据斥。
双方在不同频道上各说各话，鸡同鸭讲，不仅对不上话，还越说越觉得对方完全不可理喻，最后只能理性让位，情绪站在前台，观点之争沦为立场之争、立场之争沦为情绪之争。
某种意义上雪上加霜的是，无论是什么“主义”，即便是不在一个领域当中，也都是想要给人一个值得追求的目标。目标能够吸引人，需要打动的根本不是理性，而是情感；因为只有情感才能让人奋不顾身，理性则会让人认真的计算——计算多了，很可能就不愿意奋不顾身了。
所以，“主义”当中看似逻辑严密的叙事，并不是用来打动你的理性的，而是在你基于情感偏向而选择了某种价值取向或认同取向之后，给你个错觉，让你以为自己是基于理性选择的，从而帮你卸下心理包袱，愿意更加奋不顾身地投入。
也就是说，从“主义”出发来辩论的时候，本身就是一种情感性/情绪性的、而非理性的辩论，如果因为“鸡同鸭讲”而导致辩论错位，双方便都会觉得，对方在冒犯自己最为珍视的、基于理性而选择的信念，这是对自己人格的一种根本冒犯，于是情绪之火都会被越拱越高，最终就很可能进入到一种深刻的撕裂状态。这是疫情当中我们看到的一系列现象的深层原因。
一旦到了这一步，辩论的双方也就都忘了，疫情问题，首先是个专业问题，而不是个观念问题；于是就出现了意识形态对于事实的遮蔽。
细致阐释霍布斯的理论，在这里可能会偏题太远，我引用霍布斯，只是想说，普遍的恐惧，也可以成为共识和秩序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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